金庸武侠十五书（以下简称金书），少年时代倒未曾好好读过。这两个月来完整读了一遍，畅快亦复怅然，此后再无金庸武侠可读了，只好把其中精品再来读过。
读完金书，是为生平一大快事，又如看过座头市系列二十六集。文章本小事，惟记述心中快慰也。正如武侠，武术只是末技，惟平添故事之趣味也。
对于侠的概念，虽然我也了解过侠文化的历史、看过不少武侠片、读了金庸古龙梁羽生，但是自谓胸无多少侠气，从来体会不深。金书之中正式封了侠位的，是北侠郭靖，因为他半生助守襄阳，金庸借他口说出“侠之大者，为国为民。”这是金庸早期的定义。后来金庸在《倚天屠龙记》后记中修正侠的概念，说“侠”是并非为了追求自己（包括自己国家、自己团体、自己亲友）的利益而去做义所当为的事，而是不顾一切（不顾自己的生命、利益、名誉）、不接受任何代价而去追求正义。按照这种说法，其实金庸是不再把为国为民作为侠的最高标准了，反而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相对而言“小”的行为更接近侠。只是“不平”者未免主观、“正义”者未必高尚，归辛树一家自以为是地杀了吴六奇，便是误杀好人，也许这个情节是金庸对洪七公曾大言手中三百多条人命、没杀错一个好人的“大侠气概”的反思。侠以武犯禁，既然“拔刀”，何以“止戈”？终究是以暴易暴。大也好小也好，侠者云云，总未免流于空泛。倒是快意恩仇的萧峰，才是金书第一人物，才更是一个“人”。
金书读到一半，有个现实主义的疑问几乎阻碍我读下去：大侠们用的钱从何而来？后来我想通了：写钱多俗啊！当然金庸在《鹿鼎记》这部较为现实主义的作品中把这些俗事写尽了。
金书中那些耳熟能详的作品，读者基本都认可其好。《碧血剑》、《飞狐外传》和《侠客行》只能算二流，两个中篇、一个短篇，金庸也没太多发挥，自是不能同精彩的长篇相提并论。
须得说明的是，我读的是金庸新修版，是第二次修订之后的最新版本。
中短篇
《白马啸西风》
同意倪匡，这个中篇在金书中垫底。
虽也有读者很喜欢主人公李文秀的，或是欣赏结尾那句“很好很好，偏不喜欢”。
《越女剑》
小品，把武侠的品位上推到了公元前。结尾很棒，“把西子捧心这个典故都给点活了”（孔庆东评语）。
《鸳鸯刀》
“江湖谐趣图”。孔庆东称之为武侠写作初级教程，同意。
“兄妹”相爱的情节，演绎成为《天龙八部》中的主要情节之一。
双刀合璧是玉女剑法双剑合璧的简化版。
长篇
《碧血剑》
笔力不继。倪匡直陈它是金书长篇中最乏善可陈的一篇。
认可它的评论者，也只是赞赏写金蛇郎君的手法和写李自成的部分。
前半部分还是颇具可读性的，后半袁承志陡然刺杀皇太极，忽而买房北京，叙事仓皇读之嚼蜡，三角恋也极不高明。
《侠客行》
笔力不继。原本读来畅快，到石破天听信丁珰、代替石中玉赴罪雪山派，人物就此崩溃掉，后面的故事一直到去侠客岛之前都是乱糟糟的。
这本是个成长的故事，人物出场是A，到故事结束是B，中间是从A到B的转化。但上述戏份是A接近B的当口却又回到A，是为败笔。虽然现实中人物成长不免螺旋前进甚至倒退，但却不是这个节奏。
“三杯吐然诺，五岳倒为轻。”侠客岛这一章好。
《飞狐外传》
故事无大漏洞，只是格局太小。
我喜欢书中对于胡斐性格中的“武痴”这一点的描写。但是真正值得赞赏的，是马春花与福康安、南兰与苗人凤的爱情纠葛，和对“红花会”群雄的描写。
写红花会群雄比在《书剑》中更精彩。
书中最为动人的篇章是程灵素之死，为金书华彩篇章第三。
《书剑恩仇录》
胜在情节。武侠处女作，颇显才华。
陈家洛与后来的慕容复相去几何？只是一褒一贬，金庸的思想变化了。
最好的部分，有抢夺古兰经、两对恋人（余鱼同和周绮、徐天宏和李沅芷）的爱情、红花会黄河浪边救四哥、翠羽黄衫霍青桐用兵救人、迷宫篇。
陈家洛在迷宫中所悟的武功高明，虽未命名，“趋退转合，潇洒异常，寻瑕抵隙，莫不中节”。香香公主看了拍手笑道：“这模样真好看！”
《雪山飞狐》
胜在结构。通过各人讲述片段来完整呈现故事，有如《公民凯恩》的结构。
创造出了胡一刀夫妇这样的经典武侠形象。
因其短，胡斐和苗人凤的性格并不深入，是为遗憾，但仍是笔力惊人的作品。《飞狐外传》未能在结构和人物形象上继承这般笔力。
倪匡把它排到第五，那是依他的才子习性对这部争议之作采取了极褒的态度。
《神雕侠侣》
极爱《神雕》者，所爱不出其写情之细腻。我是觉得忒腻。
《神雕》的好，我也深爱其好。但《神雕》之笔力忽高忽低，正如杨过之遭际，是几条抛物线，中间几度读得令人不耐。
全书开始陡入佳境处，是在华山雪顶，西毒北丐相斗至死、临死前相拥而笑，一抖此前一路写来的不得力。
及至绝情谷，笔力渐渐堕入低谷。
忽至“侠之大者”一篇，豁然开朗。襄阳城外蒙古军营，杨过郭靖拼死互救，惊心动魄，感人至深。以其险，我视之为金书第三大战。
之后又一路笔力坠跌到绝情谷，却以断肠崖一十六字、黄蓉一句“南海神尼”宕开笔力。
蓦然风陵夜话，郭襄出现，一见杨过误终身，生辰大礼奏响金书第二华彩篇章。
待到终章，幸得将笔力维系在华山之巅，并设置了张君宝以及《九阳真经》的彩蛋。
此外，重于写情，偏废武功。
杨过之神雕重剑，过于写实，远不及师出同门的令狐冲独孤九剑。
黯然销魂掌，又过于写意，显得不明觉厉。
金轮国师的龙象般若功，近乎降龙十八掌掌力，尤缺新意，还不如黄老邪五虚一实的落英掌法有看头。
唯古墓派玉女剑法双剑合璧、轻功“夭矫空碧”颇为可观。
《天龙八部》
秋水无涯天山老，
镜湖玉碎菩提痴。
胜在意境。从各章回题目即可窥豹，五十回目连成一首豪词大阙，为金书最佳。
人皆以“荡气回肠”四字形容《天龙八部》。倪匡的排行榜第二。
我岂不知《天龙》的好？
金书第一英雄人物、金书第一大战（聚贤庄大战）、金书第一华彩篇章（误杀阿朱），都在《天龙》，都在萧峰。
但我以“盛极而衰”四字形容《天龙八部》。
结构好，人物好，意境好，至于金书最盛。但是细节不好处也多，全书瑕瑜互见。
即使是萧峰故事，与阿朱的相遇相识便有些莫名其妙：
萧峰与丐帮翻脸之后出走，却复又回来救得阿朱一行；
阿朱段誉易容救丐帮、萧峰又随后赶到；
阿朱只身一人赴少林寺偷《易筋经》。
便是这般仓促潦草不尽合理的相遇。
萧峰故事经由马夫人之死基本解开悬疑之后，即随阿紫展开而衰弱。后面直到燕云十八骑会战少林寺，方才夺回气魄。
但是聚贤庄大战、会战少林寺、萧峰之死三场大战，虽参与人数递增，英雄气势却递减。段誉虚竹阵前直取耶律洪基，多少有些儿戏。
钟灵、木婉清、阿紫这些女子，写得比大反派丁春秋、鸠摩智、慕容复、游坦之要好。
配角四大恶人、包不同和风波恶，却比这些女子还好。
写武功，这是第三好的一部。
凌波微步与六脉神剑，一个只逃不攻，一个时有时无，妙极。段誉这两样武功加起来，作为金书第三武功。
《鹿鼎记》
语言独具风格，颇多神来之笔。金书中活灵活现跃然纸上的人物，女有黄蓉，男有韦小宝。
金庸的历史癖像把双刃剑，加上种种掉书袋之嫌，影响了部分章节的趣味，尤其是陈近南死后的篇章。此外稍有繁复的毛病，比如小宝的救命六招，其实仍嫌多，用出来的也就一两招。
匕首背心两件宝物，绝非倪匡所言的败笔，对于小宝这个人物的立体感，乃是万万不可无；我以为败笔的，是李自成单挑吴三桂这种老梗；陈近南的武功秘籍进棺材之后没了下文，却是一憾。
《射雕英雄传》
胜在人物塑造。武侠小说典范。
“东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，和江南七怪、全真七子等人，大大小小的帮派、教派，组成了一个非常宏伟的武林乌托邦。”（孔庆东语）
几乎每个人物都个性鲜明形象生动，尤其蓉儿，呼之欲出。
虽然巧合颇多，胜在好看，高潮迭起。
降龙十八掌、九阴真经、打狗棒法、双手互搏、九阴白骨爪等武功，好极。
写武功，这是最好的一部。
降龙十八掌写给了三个最英雄的人物，三个人物却又各个不同、各个都令人印象深刻，高明，真是金书第一武功。
《笑傲江湖》
胜在隐喻。
小说整个前半令狐冲半个废人，拖起悬念。
写人兼具射雕的典型性和连城诀的暗黑性。
五岳及黑木崖等场景衬得小说大气而迤逦。
脱离了令狐冲视角的定逸之死一章，却胜似古龙，可谓得失兼而有之。
劳德诺盗剑谱、岳不群撒网等细节，过于仓促或不尽合理，但瑕不掩瑜。
独孤九剑、吸星大法、葵花宝典等武功好极。
写武功，这是第二好的一部。
独孤九剑无招胜有招、败中取胜，当为金书第二武功。
《连城诀》
胜在情绪。
深沉的感情笼罩全篇，并且没有明显的破绽。
通篇只有戚屋、万府、监牢、雪谷几个大场景，节奏异常缓慢沉重。
几乎人人险恶毒辣，却又纠缠相关，不得快意恩仇。好人只得几个痴情人，又都极受苦。性格描摹极细。
狄云和水笙的雪谷相依、丁典和凌霜华的窗花传情，都极为动人。
书中的武功也少，叫得出名儿的也就神照功和血刀刀法，却已是足够。
倪匡只把它排第九，大概是这位大才子受不得其闷。
我个人认为，较短的长篇中，《连城诀》比之《雪山飞狐》，更具现代小说的文学性，以情绪胜过结构。
《倚天屠龙记》
以文法论，当推第一。气势恢宏，奇峰陡起。
突出的不是张无忌，而是明教，事无巨细，贯穿始终。
突出的不是武功，而是大战，笔力万钧，势无衰竭。
突出的不是四个女子，而是情爱的迷惘，写得置身入境。
张无忌少林寺三战三渡，敢于不换场景和主要人物而把对手戏连写三次，次次倾笔全力而写，次次精彩。以其绝，我视之为金书第二大战。